火車路過深夜的村莊(組詩)
王德強
拔草記
給爹娘上墳
先拾掇墳上雜草
讓墳冢光堂一些
草深根也扎得深
每用力拔出一把草
草根都帶出一坨泥土
散發出潮濕氣息
我不免膽怯
真怕深處的草根
帶出爹娘的骨頭
老家的蟲子們
回到鄉下老家,進門剛安頓下來
蚊蠅、蛾子、螞蟻、蜘蛛、螞蚱
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們
紛紛從門窗飛進來從墻角鉆出來
就像小時候家里來了一位客人
孩子們湊熱鬧看稀奇似的
在面前飛來繞去
開始還真討厭這些小蟲子
待上一天兩天便習以為常了
也難怪,一年半載回一次老家
誰不想親近親近家里的稀客呢
它們都是老家的生靈啊
火車路過深夜的村莊
一聲鳴笛由遠及近
火車路過深夜的村莊
光柱劃破厚厚的夜幕
幾聲犬吠過后
火車已經走遠
路過深夜村莊的火車
只帶走村莊一段夜色
和一個未做完的夢
夜色縫合了夜色
新夢填補了舊夢
再次路過村口
再次路過村口
還是不敢停頓下來
不敢站在村口朝里張望
怕望見那片五月的麥芒
扎疼我的眼睛。怕望見
鄉親們在火一樣的烈日下
燒烤得汗流浹背。怕望見
越來越空寂冷清的院落
越來越蒼邁的親人
我怕再往深處望幾眼
就望見了那破舊的老屋
緊閉著日漸黯淡的門窗
還有老屋后山父親的墳
那里長滿了野草
殘存的大宅院
這是嘉慶年初的一片院落
居住過省參議員的劉家大院
在陜南云蓋寺黑窯溝的地方
見證二百多年的歷史滄桑
一個家族的興衰變遷
曲徑通幽的院落格局
雕梁畫棟的屋宇建構
清一色的江南徽派風格
若隱若現昔日豪華的影子
從殘缺破敗的土木建筑上
依稀可見當年的盛況
曾經的繁華剝落于塵埃
一片喧囂熱鬧歸于寂靜
保留較為完整的幾間正房
古舊門上的新鎖格外醒目
像要鎖住殘存的輝煌
我聽到鐵質的嘆息
我不敢輕視這些小草
我不敢輕視這些小草
看看路邊長滿小草的墳塋
風中顫動著鮮活的枝枝葉葉
那開著的草花引來蜂繞蝶舞
死寂的墳地生動一幕幕情景
仿佛逝者生前的過往
我不敢輕視這些小草
想一想將來自己死后
墳上長滿小草也是幸運的
沒有誰會常來這個鬼地方
只有小草親近你陪護你
一年年為你綠為你黃
再度你春秋輪回
一只飛在夜空的鷹
一只鷹由東向西
飛在夜晚的天空
透過朦朧的月輝
可見鷹的翅膀有些沉重
動作顯得疲憊而緩慢
一只飛在夜空的鷹
它是從別處回歸巢窩
還是去往別的什么地方
一定有著特殊的經歷
有如夜晚的一個人
獨自行走在路上
一只飛在夜空的鷹
留給了這個夜空
一個更深的疑團
與一只螞蟻的三分鐘
一只螞蟻在地上行走
像是要去一個目的地
蹲下,與螞蟻做一場游戲
用一根小木棍攔截它的去路
左攔,它轉向右邊繼續行走
右攔,它又轉向左邊繼續行走
反復攔截,它就這樣來來回回
時而,它爬上木棍繼續行走
螞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看來,想阻攔螞蟻行走
除非將它踩死或是摁死
我敗下陣來。我們所缺少的
是螞蟻的回旋、柔韌和耐力
我們固執,往往一條道走到黑……
與螞蟻的三分鐘
我悟透了人一生
風的陰謀與樹的遭遇
風乍起
路邊的一棵楊樹
葉子嘩嘩顫動著
不一會兒
枝枝葉葉一起顫動
有三兩片葉子掉落
風聲呼呼刮起
樹干開始晃動起來
落葉紛紛
風還在加大
楊樹劇烈地搖擺
幾處枯枝斷落在地
接著狂風大作
只聽咔嚓一聲巨響
楊樹被攔腰折斷
面對一棵樹的遭遇
風蓄意策劃了一場陰謀
我是見證人
黃昏一只鳥
黃昏飛來一只鳥
停留在一根高壓線上
它東張西望好一會兒
鳴叫幾聲又折身飛走
像是有意在呼叫誰
神態有些焦躁
一只鳥
劃破黃昏的暮色
它飛過的V形線路
成為一道謎
風,翻動書頁
風從窗戶吹進來
翻動著案頭的書頁
發出淅淅索索響動
像蠶食桑葉聲
案頭的書籍
已經很久沒有翻閱過
封面落滿了一層灰塵
紙色也有些陳舊發黃
縷縷清風
打開塵封的書卷
而一個知書識字人
卻與書籍疏離
漸行漸遠
垂釣夕陽
許多個午后
我靜靜坐靠西窗陽臺
翹首凝望西下的太陽
離山邊越來越近
像一個垂釣人
我伸出目光長長釣竿
垂釣漸漸下沉的夕陽
可夕陽怎么也不上鉤
還是落入蒼山
直到暮色降臨
鳥兒晚歸對面的林子
我只是釣出眼前一抹
黃昏的蒼涼
寒風辭
是刀子
削刮著人的臉頰
卻不見刀光
是鞭子
抽打著人的肌膚
卻不見鞭痕
是針刺
扎著人的骨頭
卻不見鋒芒
寒風凌厲
讓人咬牙切齒
卻喊不出一聲疼
透明與真相
砰的一聲——
我的前額碰出血泡
眼冒金星
這個上午撞傷我的
是一扇玻璃門的透明
這情形讓我想起那些
同樣被透明撞擊的
飛蛾蚊蟲們
透明也會造成假象
如果未能看穿真相
很容易被傷
壺口朝拜
黃河壺口
那波浪滔天的磅礴
不用我來敘說
只說秋后黃金周的一天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壺口岸邊
密密麻麻如匍匐的蟻群
朝拜這長河魂魄
驚心動魄的濤聲
蓋過塵世的嘈雜
這是電視熒屏上
一幕壯觀的場景
如一場盛大儀式
莊嚴而隆重
我也是其中
一位虔誠的朝拜者
一只螞蟻般渺小的信徒
只是我離壺口遠一些
隔著一道大秦嶺
大白菜記
菜籃里一顆大白菜
在臘月菜場的人流中
靜靜等候著顧主的青睞
恍如一個求職的女子
祈望通過最后的面試
然后被認領
這顆大白菜
葉子上有幾處蟲眼兒
根部還沾著潮濕泥土
這品相能被看中么
菜籃邊那位中年婦女
一臉迫切憂愁的表情
像是一位母親擔心著
女兒的前途和命運
作者簡介:王德強,男,漢族,大專文化,陜西鎮安縣人,現供職于鎮安縣人大常委會。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散見于《陜西日報》《三秦晚報》《詩歌周刊》等報刊及網絡平臺。詩歌作品入選《新世紀詩選》《中國實力詩人作品選讀》《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等多部選本。出版有詩集《一樹葉子》《一首詩的世界》等。
用悲憫提純生活的詩意
——王德強詩歌印象
冀衛軍
有人說:“詩歌是屬于青年人的”。對此,我曾深信不疑。的確,詩歌是需要澎湃的激情、旺盛的精力和天馬行空的想象。然而,當我自己從一個業余文學青年愛好者變成一個中年愛好者后,我就漸漸開始對這一說法有了不同的看法和意見,或者叫作偏見,而且越來越相信“實踐出真知”對詩歌創作同樣管用的觀點,唯有絢爛歸于平淡,才是生活的真相,也是詩歌的生命。
在我有限的閱讀范圍內,縱觀古今中外,除了一些天才級的詩人,其作品在青年時代達到巔峰外,其余能流傳后世的詩人,他們都是在人生有了一定的知識、閱歷、經驗、審美等積淀后,才創作出偉大的史詩或精彩詩篇。這讓我對中年詩人,有了更多的關注和期許。
我和商洛詩人王德強,印象中似乎只在一次會議上見過一面,并沒交流幾句,卻一直斷斷續續地讀了不少他的詩歌,關于他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讀他的詩歌這個層面——語言平實,思維縝密,短小精悍,生活氣息濃,煙火味重,有些以小見大,舉重若輕的不經意和達觀之心。
從我讀過他的部分詩歌來看,詩中呈現的是他對生活的細心觀察和思考,他詩中的螞蟻、鴿子、鷹、羊、風、樹、草、雪、麥子、夕陽、村莊等的命運,其實早已超越了名字所代表的事物本身,更像是某個人的一生,有點卑微,有點隱忍,有點悲壯,有點蒼涼……他不是用文字在寫詩,而是在用悲憫提煉生活的詩意。這是一個人歷經懵懂少年、風華青年之后,步入厚重中年的一種磨礪、自省和超脫,透著一股濃濃的生命意識和救贖意識,有著強烈的在場感和撕裂感,展現了一種遼闊與豐沛的人生畫卷,讓人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約略歸納一下我讀后的印象,大致有三個鮮明的特點。
一是以情感人,以情化人。這在他寫親情的系列詩中可謂是隨處可見。比如在《哭雪》:“恍惚間/我看見墳里的娘/輕輕地翻了一個身/緊了緊身上的老衣/又睡死過去//大雪還一個勁兒在下/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抹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淚”,以及《墳上拔草記》:“草深根也扎得深/每用力拔出一把草/草根都帶出一坨泥土/散發出潮濕氣息//我不免膽怯/真怕深處的草根/帶出爹娘的骨頭”。這些口語化的表達在舒緩而樸實的訴說中,更像是一根根刺,扎得人遍體鱗傷,卻欲哭無淚,有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和“四兩撥千斤”的藝術感染效果,進而達到以情感人,以情化人的藝術表達張力。
二是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生活是什么滋味?估計一百個人會有一百個不同的說法。即便是同一個生活圈或同一個生活場景的人,由于學識、角色、地位和審美等的不同,往往會有不同的認知、理解、感受和表述。作為一個常年生活在窮鄉僻壤的人,他寫鄉村風物的詩歌的字里行間,并沒有絲毫抱怨、嫌棄和逃離的意味,反而更多的是一種詩意化的感恩和懷念,這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也是一種坦蕩無私的大愛,也是對人間真善美最好的呈現與褒揚。比如《老家的蟲子們》,“開始還真討厭這些小蟲子/待上一天兩天便習以為常了/也難怪,一年半載回一次老家/誰不想親近親近家里的稀客/它們都是老家的生靈啊”,以及《我不敢輕視這些小草》:“我不敢輕視這些小草/想一想,將來自己死后/墳上長滿小草也是幸運的/沒有誰會常來這個鬼地方/只有小草親近你陪護你/一年年為你綠為你黃/再度你春秋輪回”。一個不熱愛生活、不熱愛生命、不熱愛故土的人,斷然是不會寫出這么柔軟深情,優美動人的詩句。
三是以小見大,推己及人。詩意的生活,生活的詩意,表面看似只是把詞語先后掉個次序,實則早已是云泥之別。平凡的生活,并不缺乏詩意,而是缺乏發現詩意的大腦和眼睛。一些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或現象,表面看似黯淡無光,甚至是毫不起眼,但在詩人的眼里、心里和筆下,卻熠熠生輝,燦爛奪目,也容易讓人產生共鳴。這就是一個優秀詩人內在的天性和特質。詩人王德強,是一個善于觀察和思考的人,他的詩普遍切口很小,就像一個小鋼炮,雖然個頭小,卻集聚了巨大的能量和爆發力,讓人不可小覷。比如《透明與真相》:“這個上午撞傷我的/是一扇玻璃門的透明/這情形讓我想起那些/同樣被透明撞擊的/飛蛾蚊蟲們//透明也會造成假象/如果難以看穿真相/很容易被傷”,以及《觀合陽提線木偶戲》:“一個角色一個‘懸絲傀儡’/命運全由別人掌控,不能自己/其實,舞臺提線操控木偶者/又有誰不被無形的線所牽/唱,念,做,打”。他敏銳的觸覺和理性的思考,以一首詩的形式,填補了“人人心中有而筆下無”的一點缺憾和空白。
不惑之年后,我越來越相信這樣一段話:“生活讓我們吃過的苦,受過的難,灑過的汗,流過的淚,都會以一首詩,還給我們!敝皇怯械娜,把它埋葬在心間,有的人把它丟散在風中,詩人王德強把它寫在了紙上。當然,在我看來,他的詩歌創作幾乎圈定在鄉土這個側面,選題還略顯單一,缺乏與時俱進反映當下大時代大變革的詩作,同時在語言調遣和表達方面還缺乏多樣性和多元化,思維還略顯拘謹,視野和心境還可以拓展得更為廣闊和豐饒。于是,我想把已故浙江青年詩人江一郎的詩觀——“最好的詩應該是樸素的,在樸素的敘述中帶給人溫暖,又隱隱有些傷情。如果寫出這樣的詩,我必將為自己感動”,贈予詩人王德強,并愿與他在詩歌這條路上共勉和同行。